放牛娃的春天

liukang20242个月前 (04-13)热门吃瓜176

文丨聂雄前节选自《鹅公坪》

我六岁开端放牛。

晒谷坪靠北有一间砖瓦结构的仓库，生产队的公粮和生产工具如犁头耙头打稻机抽水机扮桶等都在里边。边上有五间一排砖墙稻草顶的牛栏，三头水牛、两端黄牛。二十来户人家抓阄，抓到的人家兴致勃勃，没抓到的人家无精打采。为什么？青壮强劳力干一天是十分工，放养一头牛每天有二三个工分，老幼病残都能做，当然划得来。生产队把牛分红三六九等，黄牛力气和食量都小，只能耙田。水牛力气和食量都大，是用来犁田的。因而，抽到黄牛每天只算二分工，水牛有三分工。

一

我家不必抓阄，并且放养水牛，每天有四分工。我哥聂建前是方圆十几里地的神童，书读得好，学业成绩从玡公祠小学到双峰县一中一直是第一名，并且身体健壮，篮球乒乓球田径样样精通。他放养这头牛现已七八年了，养得那端的是膘肥体壮。早几年，龙田区政府派了一个考察干部李亦足到咱们生产队，要求同吃同住同劳作三年，把更古生产队改变成“农业学大寨”的样板。李干部来到队上，和哪家农户同吃同住同劳作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朱来新队长和秦锡福管帐嘀咕了一天，双双来到我家做作业。我爸爸妈妈死活不容许，说咱们不晓得服侍干部，放我家一条活路。队长和管帐苦口婆心劝我爸爸妈妈，你看二十来户人家，一半是半边户，满是堂客当家，你定心把干部派去同吃同住？你看罗弘初家三口人两间房，你看朱雪云家贫穷得揭不开锅，你看益新伢叽娶不到老婆，你看塘边上那家自私自利到极点……一句话，队长管帐死活要把李干部栽到我家里。最终，达到一个口头协议，三个月，就三个月，李干部好，就留到我家，李干部欠好，就另择人家。

爸爸妈妈亲做梦也没想到，天上掉下一个好干部！同吃同住同劳作一个月，家里人就彻底认同了李干部，我和我哥都亲热地叫他亦足叔叽。亦足叔叽在我家待了半年，正碰上三年一轮养牛抓阄的日子，亦足叔叽就讲话，牛是农家宝，建前伢叽把牛养得这么好，和其他几头牛比一比，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他决定，这牛就由聂家养着，每天加一个工分。

我在六岁时承继了我哥的放牛活，由于他现已上初中了。我养的牛是全公社最健壮的牛，全生产队全大队全公社，乃至全龙田区，都把这头牛叫洪流牯。十里八乡的人来供销社买货，都要看看洪流牯，啧啧称羡一番。

我花了两年时刻才与洪流牯建立起爱情。开端的一个月，都是我娘把我从床上抱到大门门槛上坐着发一瞬间懵，然后她拿着一个粪箕和一把拾粪的小耙头牵着我的手去晒谷坪边上的牛栏。牛栏两端都是石头做的门框，门框两端凿出对称的三个洞，安放三根巩固的杂木杠子。我娘告知我怎样上牛绳，告知我怎样取出杂木杠子，告知我哪些当地水草丰美，告知我不能霸蛮扯牛鼻子，我百依百顺。但怎样也想不到，我娘一脱离，洪流牯就名堂多多，它慢吞吞地看着我娘的身影消失，就急不可耐地奔向连山塘喝水，我底子扯不住牛绳。正是冰雪初消、寒凝大地的时节，一根又湿又长的牛绳握在我尽是冻疮的手里，那感触真是别有滋味。

第一年，我牵着它向东，它偏要向西，我举着竹便条要挟它，它就瞪着牛眼吼我。第二年，我放牛到芳秀婶叽的竹林边，我正想去叫我的干弟弟长斌伢叽，回身就看到洪流牯直奔队上的西瓜地。我一个箭步扯上牛绳想要阻止，不想牛绳居然从牛鼻子的铁栓上滑落出来。我按我娘教我的方法，轻轻地从旁边面抚摸牛屁股给它掏痒痒，掏了四五分钟之后，牛尾巴也竖起了，洪流牯眯着眼睛一副很享用的姿态，我就轻轻地捉住牛鼻子的铁栓，想把牛绳套上去。不想它完满是假装的，一扬头，就用牛角把我的头挑了一个洞。我一会儿血流满面，忍不住号啕大哭。芳秀婶叽听到哭声，急急赶来，背起我就跑到两百米外的公社医院包扎，这才救了我一命。

二

到八九岁的时分，我便是全公社最有名望的放牛娃了。我每天早晨用小耙头挑着粪箕，晃晃悠悠地牵着洪流牯去吃草，我总是能找到最丰美的草地，也了解每一头野狗和家狗拉大便的当地。那个时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每家只许养一头猪，鸡鸭鹅的数量也操控得十分严厉。每一户人家每一个月都要将屎尿奉献给队上做肥料，奉献得多的奖工分，奉献得少的罚工分，我家一直是奉献最多的家庭之一。

街坊宋深耕家养了一条叫桩子的黄狗，从小就被宋家斩了尾巴，聪明英勇，抛给它一个饭团或骨头，它能一口叼住，绝不让食物落地。把小皮球向它暗示几下，抛向远方，它一个箭步就能接住。我天天与它做伴，每天清晨，我翻开大门，它就从宋家的狗洞里爬出，兴致勃勃地跟着我去放牛。它吠几句，它的粉丝就来一大群，公狗母狗都有。那个时分的野狗真多啊，不知道是不是秧冲供销社杀猪卖肉的原因。桩子是名副其实的狗王，我放牛的一大半时刻都在拾狗屎。春天，狗喜爱到哪一丘麦田拉大便，夏天，狗喜爱到哪一片枞树林拉大便，我心里门儿清。而桩子呢，它咬着牛绳，绝不会让洪流牯越雷池一步。正常的状况，只需不刮劲风不落大雨，我都会满载而回，收成爸爸妈妈高兴的目光。我从来不刷牙，五六分钟吃一碗蔬菜饭或一个蒸红薯。只需我不专注吃饭，我娘就提示我：正人吃饭如狼虎，小人吃饭粒粒数。然后，我背起书包就跑。

下午放牛的时刻比早晨要长得多，我的行头由粪箕、小耙头换成竹篾草筐、割草镰刀。早晨放牛基本上都是单打独斗，下午放牛就变成小伙伴三五成群游玩、集会。半边户家庭的小孩天然金贵一些，纯农人家庭的子女必定粗糙一些。纯农人家庭的子女会爬树，会翻筋斗，会狗刨式游水，会抓黄鳝，一大帮半边户家庭子弟就跟着我混。除了禁绝他们下塘游水，爬树、翻筋斗、抓黄鳝等都操练得滚瓜烂熟。秦锡成的三崽秦和建、邹家胜的三崽邹凤海和我，养着队上三头水牛。七八个小伙伴陪着咱们，帮咱们割草，帮咱们放牛。假如碰上放养两端黄牛的小伙伴，咱们就整齐划一地高喊，“黄牛角，水牛角，各自各”，坚决禁绝黄牛和水牛在一同。

我知道鹅公坪哪一棵树上有鸟窝，也知道哪一棵树上的果子熟了。我养过一两年的喜鹊，养过三四年的斑鸠，初一的时分还悄悄用小纸箱装着斑鸠放在课桌里，被胡少国教师发现后罚了一节课的站。我伯伯聂宗藩是一个特别勤快的庄稼汉，在后院种了一棵杨梅树、两棵半桃半李树，每到夏日他都用荆棘和蛇皮围住果树，吓唬偷食的人，只要我总有方法爬上去。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怜惜我，横竖我没有被他抓到过一次。

近水识鱼性，我做到了，生产队周边二三十口塘，我都游过，钓过鱼、摸过鱼。近山识鸟音，我也做到了，我会仿照斑鸠的叫声“水进窝里”，我会仿照鹧鸪的啼声“行不得也哥哥”，乃至青蛙叫牛叫鸡叫狗叫，栩栩如生。最奇特的是，我家堂屋原先是茅草盖的，奸刁的蛇常常狙击雏燕，从来没有燕子在茅草房顶的堂屋墙上筑巢。1988年，我家在原地基上起了红砖瓦房。我从校园回家过暑假，在地坪上发现一只受伤了的雏燕，我养了它一个月。第二年春天起，燕子就年年在我家堂屋里筑巢落户了。

三

风和日丽的春日，我听过阳光和水牛一同吞噬青草的声响，愉快而悠远。朦胧萧条的秋天，我听过秋风收割大地的声响，冷漠又短暂。我的洪流牯在春天膘肥体壮，性情温和，在秋天烦躁不安，战意盎然。“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的时节，洪流牯必定对着壁立的塘基和田坎狠狠地磨角，磨得我提心吊胆。秋草黄了，洪流牯虽然有干燥的红薯藤和稻草接济，它的不安和灵敏仍是表现得酣畅淋漓。它竖起耳朵辨听各种同类的声气，它仰起脖子宣布一阵又一阵的吼声，然后开端它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降服。

我幼年的那根牛绹失效了。桩子心急火燎的吼怒也失效了。

最触目惊心的一次是在席子塘的决战。我在秧冲中学背面的石山沟上放牛，洪流牯忽然惊起，直接从雷公塘的塘基上突击到草塘生产队的地盘。吃过无数次亏的草塘牛们作鸟兽散，洪流牯居然趁热打铁跑到离我家五里地的席子塘。本来席子塘也有一头不怕死的洪流牛，在一丘两亩左右的大田里，两端牛二话不说，直接就顶上了。我和桩子死命地跟着洪流牯，在草塘碰到了解的看水员春初老倌，灵机一动请他紧迫告知我娘。

比及我娘和队上青壮劳力赶到席子塘，天现已黑了，那丘田现已变成稀烂的泥塘。席子塘的人开端是拉偏架的，举着竹竿打洪流牯。幸亏有桩子狂吠助阵，洪流牯不至于节节败退。比及声援部队到来，两个生产队的队长赶忙协商，第一轮是用大麻绳捆住两端牛的后腿一起发力，居然无法分隔。第二轮，紧迫做了四个火把捆在竹竿上用火攻才搞定。

湘乡话描述心术不正的人就一句：“白日唯愿牛斗架，夜里唯愿火烧屋”。我看了这场决战，几个晚上都惊恐不安。为此，我娘接连几个晚上为我叫魂，我父亲站在面公塘的塘基喊：“雄前宝回来冒？”我娘就答一句：“雄前宝回来了！”接连喊三次，连续七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个清晨和下午都要放牛。下小雨戴斗笠，下大雨穿蓑衣，即便冰封万里，牛儿都要到塘边喝水湿脚。提心吊胆地看着它磨角的时分，我记住。死命地跟着它奔走风尘地远征，我也记住。但更多的时分，我放牛的日子是平平无聊的，我牵着它来到一片草地，把牛绹往它背上一搭，它就乖乖地逐草而去。我身手敏捷地拾完粪或割完草，就有了大把大把发懵的时刻。

有和煦的春风吹过，有湿冷的北风吹过。看过大群大群的蜻蜓像直升机相同回旋扭转，看过大队大队的蚂蚁义无反顾地逶迤前行，看过南归的大雁以人字形和一字形在天空改换队形……但最受不了的，是很多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那只鸟儿的叫声在不远处不期然地响起。开端，一定是“上天去，上天去”的一路高歌，我睁大眼睛看着这只鸟直冲云霄，变成一个小点，然后，就听到“上不去了，上不去了”的滚滚哀号，看见它像石头相同摔下来。

一年四季，这鸟儿把“上不去了，上不去了”的失望留在我心里。多少年今后，我都在想，假如我没有遇见这只鸟，我的人生会怎样呢？加缪把西西弗斯的命运看作人类遍及宿命的悲惨剧，但我在八九岁时，从这只鸟儿身上就看了解了。假如西西弗斯不推石头，他会怎样活？假如这只鸟儿不向天上死命飞，它便是一只一般的麻雀罢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电视里看了华裔法网冠军张德培和桑普拉斯的一场决战，一米七四的张德培顾此失彼，一直在底线上拼命防卫。我忽然想起了那只鸟，热泪盈眶，并连夜写了一篇小文《云雀在歌唱》。

1978年冬季，我在秧冲中学初中教室里被队上的李鸿文叫出来，说洪流牯要死了，牵着我的手就跑。到晒谷坪，看到二三十个同乡一脸悲戚，我娘端着一个盛着鸡蛋汁的大菜碗，一勺一勺地喂那洪流牯。朱来新队长烧着纸钱线香在唱祷词，我一下就哭作声来。我跪在牛栏的门槛上，抓着它的两支角，用脸贴住两只牛眼中心的旋，我听得到洪流牯的眼泪嘀嗒嘀嗒掉在稻草上。然后，我就被两位同乡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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